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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雅GE微访谈 | 邓小南:历史学的本质在于“反思”
目标的实现需要具体的路径。“中国古代的政治与文化”是面向非历史专业本科生开设的通选课,希望引导大学生与五千年的文明进行对话,从不同角度审视中国传统历史文化,理解中国千百年来的坎坷与成就,培养同学对人类、对国家命运的关切;同时也希望激活同学们的“反思”意识,既感悟前人的知识、经验与智慧,也探求历史的曲折与出路。
这门课程由阎步克老师和我共同讲授。我们努力以学者风范、严谨态度与人文精神感染熏陶学生。针对学生实际,课程不追求全面系统,而是以经典与前沿相结合为原则,设计了专题式的课程安排。每讲都有一个较为集中、包含重大变迁线索的主题,各讲之间又有呼应,有通贯的关怀。内容涉及到先秦以来的政治文化群体与政治学说、官僚制度的发展演变、不同文化传统及其碰撞交流、政治文化中心的迁移分合等等,所有专题都以传授人文精神为指归,启发同学了解“历史的中国”,并且体味历史学科特有的观察视角,领悟鲜活深邃的思想境界,激发青年人的探索意愿与进取意识。
基于这种特性,通识教育中的历史类课程,可能更容易贴近同学们的学习兴趣和生活经历,更容易启发大家去思考问题。事实上,无论我们每个人的专业目标和具体追求是什么,总是要在历史的脉络中探求今天,也要通过中国的历史了解历史的中国。这种丰厚的积淀,是我们心灵中的“魂”与“根”,是精神上充实感的由来,这也正是课程的核心价值所在。
通识教育的课程,其实都是各个专业的老师提供的。深厚的专业学养是一门成功的通识课程的基础;而通识课程又需要超越专业的视野,要力求在“融通”上下功夫。从这一角度来看,通识课程需要具备“专业”的水平;在我理解中,这不是指某一学科的“从业”水平,而应该是指有针对性的介绍引导与切当的启发点拨。我们都有这种感受:学问渊博的老先生能够把复杂的问题讲得深入浅出,一两句话就能“点破”关键。这是长期深厚积累基础上的洞察与体悟,反映着“专业”的深邃;而这种“点破”及其背后的逻辑延伸,对于非专业的学生可能又会有特别的意义。
英国史家卡尔早就说过,所谓“历史”,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。我们的通识课程,希望引导学生不断追问,与史料对话,与经典研究对话,也与周边世界对话。通过问题与回应,形成积极的思维方式,养成立足笃实、善于质证的良好习惯。“中国古代的政治与文化”面对的是历史议题,却力求为同学们提供新鲜的前沿认识;通过对于学术脉络与不同认识的介绍,与大家共同进行“知识考古”;通过讲授与阅读,让大家摸到辨析与思索的路径。我们的课件都在网上,其中的内容丰富充实了课堂讲授的信息量,大家不必忙于笔记,而要将主要精力用于跟踪思考。希望同学们能够发展对于探索历史问题的兴趣,能够通过阅读讨论汲取学术滋养,并且通过书评、研究综述、小论文等作业形式,尝试使个人的心得有所凝聚升华。
最后想说的是,激活兴趣是非常重要的。2014年春季学期我在哈佛大学任教,有一位刚刚得到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教职的青年朋友来找我,她说本来是北大生物系的本科生,选修了我和阎老师的这门课,引起很高的兴致,出国时选定了科学史的研究。我想,就本科生而言,大家都会走入某一专业,同时也要能“走出”单一专业。广泛的兴趣、多样的思维方式,会在人生路上带给我们更为广阔的空间。
就大学本科阶段而言,希望能够通过相对系统的专业教育,帮助学生养成专业兴趣,摸索专业路径,掌握历史学的基本理论、基本知识和基本技能。历史学注重反思的特性,使我们习惯于不断追问,同时注重实证,从对材料的搜讨和辨析解读出发,紬绎出自己的问题意识,并且尝试去回应解决问题。这样的训练,渗透在讲授、阅读、讨论以及写作实践之中,实际上是智力与能力的提升。而这一过程带来的收获是具有渗透性延展性的,即便将来不从事历史研究,也会对学生认识社会、处理复杂问题有所帮助。
史学研究要真正有所突破,材料面的拓展十分关键。这里既包括文字资料的拓展(例如正史等传统文献之外的档案、墓志碑铭、方志舆图、宗教典籍、医书、笔记小说、诗词乃至书信、契约、婚帖等等),又包括对于各类实物、图像、出土材料、考古遗迹乃至情境场景(发生环境、社会氛围等)的综合认识及其与文字资料的互补互证。新材料的发现,给我们带来新鲜的学术刺激,让我们有机会意识到许多新的问题。而如何回应这些问题,又与我们的日常积累相关。
2005年在浙江武义出土的南宋徐谓礼文书,就其涉及内容、篇幅规模而言,远不能与敦煌吐鲁番出土的文书相比;但它是目前所见最为详尽的中古官员个人仕履资料,在制度史上有其特殊价值。30年前我自己的硕士论文选题,是对宋代文官选任制度的研究。当时依据的材料,主要来自传世文献,记载中看到的诸般规定多,而实际过程少。近年里一些青年朋友观察宋代官僚体系的运行方式,一直希望寻求“运行流程”的实物载体。恰在此时,这批文书提供了难得的契机,使学界的认识有可能获得实质性的突破。将出土文书与传世文献结合研究,“激活”以往不曾措意的内容,让新问题与原认识相互“碰撞”,彼此质疑印证,这样才能改变我们习用的设问方式,真正深化我们对于相关制度的了解。
徐谓礼的告身、敕黄、印纸录白,反映出南宋时期人事除授中文书档案制度的成熟,也呈现出以往不为人知的若干细节,使我们有机会瞭解当时相关制度运行的方式、程序、实态。这“实态”一方面是相当的程式化,体现出制度并非如想象般地“运行”;另一方面也使我们藉以窥得制度的实际目标及其施行重点所在。从这个意义上看,新史料的发现既是对原有认识体系的冲击,也是对旧有史料的补充质证;换句话说,二者的有效结合,提供了历史研究更加充分的依据。
我父亲曾经回顾说,选择宋代历史作为学术研究领域,是与他求学期间所居处的人文环境、时代思潮和国家民族的现实境遇密不可分的。上世纪30年代中期,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,正值民族危亡迫在眉睫,他希望能像司马迁写《史记》那样,以自己的文笔去书写中国历史上的英雄人物,因而选定以撰著宋代杰出人物谱传作为治学生涯的重要内容。
先父倾毕生精力从事中国古代史教学与科研,奠定了宋代历史的基本研究格局,也培育出当日史学界的中坚力量。他注重“独断之学”与“考索之功”,追求历史研究的至善境界。他执著于学术的顽强精神、特立独行的处事原则,让后人难以忘怀。老一辈学人厚重的历史责任感,坎坷境遇下的不懈坚持,有声有色、有棱有角的学术风格,对我们有深切的影响,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。